朱子语类 - 第 334 页/共 338 页

「欧公文字敷腴温润。曾南丰文字又更峻洁,虽议论有浅近处,然却平正好。到得东坡,便伤于巧,议论有不正当处。后来到中原,见欧公诸人了,文字方稍平。老苏尤甚。大抵已前文字都平正,人亦不会大段巧说。自三苏文出,学者始日趋于巧。如李泰伯文尚平正明白,然亦已自有些巧了。」广问:「荆公之文如何?」曰:「他却似南丰文,但比南丰文亦巧。荆公曾作许氏世谱,写与欧公看。欧公一日因曝书见了,将看,不记是谁作,意中以为荆公作。」又曰:「介甫不解做得恁地,恐是曾子固所作。」广又问:「后山文如何?」曰:「后山煞有好文字,如黄楼铭馆职策皆好。」又举数句说人不怨暗君怨明君处,以为说得好。广又问:「后山是宗南丰文否?」曰:「他自说曾见南丰于襄汉间。后见一文字,说南丰过荆襄,后山携所作以谒之。南丰一见爱之,因留款语。适欲作一文字,事多,因托后山为之,且授以意。后山文思亦涩,穷日之力方成,仅数百言。明日,以呈南丰,南丰云:『大略也好,只是冗字多,不知可为略删动否?』后山因请改窜。但见南丰就坐,取笔抹数处,每抹处连一两行,便以授后山。凡削去一二百字。后山读之,则其意尤完,因叹服,遂以为法。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。」广因举秦丞相教其子孙作文说,中说后山处。曰:「他都记错了。南丰入史馆时,止为检讨官。是时后山尚未有官。后来入史馆,尝荐邢和叔。虽亦有意荐后山,以其未有官而止。」扬录云:「秦作后山叙,谓南丰辟陈为史官。陈元佑间始得官,秦说误」。   因言文士之失,曰:「今晓得义理底人,少间被物欲激搏,犹自一强一弱,一胜一负。如文章之士,下梢头都靠不得。且如欧阳公初间做本论,其说已自大段拙了,然犹是一片好文章,有头尾。它不过欲封建、井田,与冠、婚、丧、祭、搜田、燕飨之礼,使民朝夕从事于此,少间无工夫被佛氏引去,自然可变。其计可谓拙矣,然犹是正当议论也。到得晚年,自做六一居士传,宜其所得如何,却只说有书一千卷,集古录一千卷,琴一张,酒一壶,碁一局,与一老人为六,更不成说话,分明是自纳败阙!如东坡一生读尽天下书,说无限道理。到得晚年过海,做过化峻灵王庙碑,引唐肃宗时一尼恍惚升天,见上帝,以宝玉十三枚赐之云,中国有大灾,以此镇之。今此山如此,意其必有宝云云,更不成议论,似丧心人说话!其它人无知,如此说尚不妨,你平日自视为如何?说尽道理,却说出这般话,是可怪否?『观于海者难为水,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』,分明是如此了,便看他们这般文字不入。」   问:「坡文不可以道理并全篇看,但当看其大者。」曰:「东坡文说得透,南丰亦说得透,如人会相论底,一齐指摘说尽了。欧公不尽说,含蓄无尽,意又好。」因谓张定夫言,南丰秘阁诸序好。曰:「那文字正是好。峻灵王庙碑无见识,伏波庙碑亦无意思。伏波当时踪迹在广西,不在彼中,记中全无发明。」扬曰:「不可以道理看他。然二碑笔健。」曰:「然」。又问:「潜真阁铭好?」曰:「这般闲戏文字便好,雅正底文字便不好。如韩文公庙碑之类,初看甚好读,子细点检,疏漏甚多。」又曰:「东坡令其侄学渠兄弟蚤年应举时文字。」   人老气衰,文亦衰。欧阳公作古文,力变旧习。老来照管不到,为某诗序,又四六对偶,依旧是五代文习。东坡晚年文虽健,不衰,然亦疏鲁,如南安军学记,海外归作,而有「弟子扬觯序点者三」之语!「序点」是人姓名,其疏如此!   六一记菱溪石,东坡记六菩萨,皆寓意,防人取去,然气象不类如此。   老苏之文高,只议论乖角。   老苏文字初亦喜看,后觉得自家意思都不正当。以此知人不可看此等文字,固宜以欧曾文字为正。东坡子由晚年文字不然,然又皆议论衰了。东坡初进策时,只是老苏议论。   坡文雄健有余,只下字亦有不贴实处。   坡文只是大势好,不可逐一字去点检。   东坡墨君堂记,只起头不合说破「竹」字。不然,便似毛颖传。必大   东坡欧阳公文集叙只恁地文章尽好。但要说道理,便看不得,首尾皆不相应。起头甚么样大,末后却说诗赋似李白,记事似司马相如   统领商荣以温公神道碑为饷。先生命吏约道夫同视,且曰:「坡公此文,说得来恰似山摧石裂。」道夫问:「不知既说『诚』,何故又说『一』?」曰:「这便是他看道理不破处。」顷之,直卿至,复问:「若说『诚之』,则说『一』亦不妨否?」曰:「不用恁地说,盖诚则自能一。」问:「大凡作这般文字,不知还有布置否?」曰:「看他也只是据他一直恁地说将去,初无布置。如此等文字,方其说起头时,自未知后面说甚么在。」以手指中间曰:「到这里,自说尽,无可说了,却忽然说起来。如退之南丰之文,却是布置。某旧看二家之文,复看坡文,觉得一段中欠了句,一句中欠了字。」又曰:「向尝闻东坡作韩文公庙碑,一日思得颇久。饶录云:「不能得一起头,起行百十遭。」忽得两句云:『匹夫而为百世师,一言而为天下法。』遂扫将去。」道夫问:「看老苏文,似胜坡公。黄门之文,又不及东坡。」曰:「黄门之文衰,远不及,也只有黄楼赋一篇尔。」道夫因言欧阳公文平淡。曰:「虽平淡,其中却自美丽,有好处,有不可及处,却不是阘茸无意思。」又曰:「欧文如宾主相见,平心定气,说好话相似。坡公文如说不办后,对人闹相似,都无恁地安详。」蜚卿问范太史文。曰:「他只是据见定说将去,也无甚做作。如唐鉴虽是好文字,然多照管不及,评论总意不尽。只是文字本体好,然无精神,所以有照管不到处;无气力,到后面多脱了。」道夫因问黄门古史一书。曰:「此书尽有好处。」道夫曰:「如他论西门豹投巫事,以为他本循良之吏,马迁列之于滑稽,不当。似此议论,甚合人情。」曰:「然。古史中多有好处。如论庄子三四篇讥议夫子处,以为决非庄子之书,乃是后人截断庄子本文搀入,此其考据甚精密。由今观之,庄子此数篇亦甚鄙俚。」   或问:「苏子由之文,比东坡稍近理否?」曰:「亦有甚道理?但其说利害处,东坡文字较明白,子由文字不甚分晓。要之,学术只一般。」因言:「东坡所荐引之人多轻儇之士。若使东坡为相,则此等人定皆布满要路,国家如何得安静!」   诸公祭温公文,只有子由文好。   欧公大段推许梅圣俞所注孙子,看得来如何得似杜牧注底好?以此见欧公有不公处。」或曰:「圣俞长于诗。」曰:「诗亦不得谓之好。」或曰:「其诗亦平淡。」曰:「他不是平淡,乃是枯槁。」拱寿。   范淳夫文字纯粹,下一个字,便是合当下一个字,东坡所以伏他。东坡轻文字,不将为事。若做文字时,只是胡乱写去,如后面恰似少后添。   「后来如汪圣锡制诰,有温润之」曾问某人,前辈四六语孰佳?答云:「莫如范淳夫。」因举作某王加恩制云:「『周尊公旦,地居四辅之先;汉重王苍,位列三公之上。若昔仁祖,尊事荆王;顾予冲人,敢后兹典!』自然平正典重,彼工于四六者却不能及。」   刘原父才思极多,涌将出来,每作文,多法古,绝相似。有几件文字学礼记,春秋说学公谷,文胜贡父。   刘贡父文字工于摹仿。学公羊仪礼。   苏子容文慢。   南丰文字确实。   问:「南丰文如何?」曰:「南丰文却近质。他初亦只是学为文,却因学文,渐见些子道理。故文字依傍道理做,不为空言。只是关键紧要处,也说得宽缓不分明。缘他见处不彻,本无根本工夫,所以如此。但比之东坡,则较质而近理。东坡则华艳处多。」或言:「某人如搏谜子,更不可晓。」曰:「然。尾头都不说破,头边做作扫一片去也好。只到尾头,便没合杀,只恁休了。篇篇如此,不知是甚意思。」或曰:「此好奇之」曰:「此安足为奇!观前辈文章如贾谊董仲舒韩愈诸人,还有一篇如此否?夫所贵乎文之足以传远,以其议论明白,血脉指意晓然可知耳。文之最难晓者,无如柳子厚。然细观之,亦莫不自有指意可见,何尝如此不说破?其所以不说破者,只是吝惜,欲我独会而他人不能,其病在此。大概是不肯蹈袭前人议论,而务为新奇。惟其好为新奇,而又恐人皆知之也,所以吝惜。」   曾所以不及欧处,是纡徐扬录作「余」。曲折处。曾喜仿真人文字,拟岘台记,是仿醉翁亭记,不甚似。   南丰拟制内有数篇,虽杂之三代诰命中亦无愧。   南丰作宜黄筠州二学记好,说得古人教学意出。   南丰列女传序说二南处好。   南丰范贯之奏议序,气脉浑厚,说得仁宗好。东坡赵清献神道碑说仁宗处,其文气象不好。「第一流人」等句,南丰不说。子由挽南丰诗,甚服之。   两次举南丰集中范贯之奏议序末,文之备尽曲折处。   南丰有作郡守时榜之类为一集,不曾出。先生旧喜南丰文,为作年谱。   问:「尝闻南丰令后山一年看伯夷传,后悟文法,如何?」曰:「只是令他看一年,则自然有自得处。」   江西欧阳永叔王介甫曾子固文章如此好。至黄鲁直一向求巧,反累正   「陈后山之文有法度,如黄楼铭,当时诸公都敛衽。」佐录云:「便是今人文字都无他抑扬顿挫。」因论当世人物,有以文章记问为能,而好点检它人,不自点检者。曰:「所以圣人说:『益者三乐:乐节礼乐,乐道人之善,乐多贤友。』」   馆职策,陈无己底好。   李清臣文饱满,杂说甚有好议论。   李清臣文比东坡较实。李舜举永乐败死,墓志说得不分不明,看来是不敢说。   桐阴旧话载王铚云,李邦直作韩太保惟忠墓志,乃孙巨源文也。先生曰:「巨源文温润,韩碑径,只是邦直文也。」   论胡文定公文字字皆实,但奏议每件引春秋,亦有无其事而迁就之者。大抵朝廷文字,且要论事情利害是非令分晓。今人多先引故事,如论青苗,只是东坡兄弟说得有精神,他人皆说从别处去。   胡侍郎万言书,好令后生读,先生旧亲写一册。又曰:「上殿札子论元老好,无逸解好,请行三年丧札子极好。诸奏议、外制皆好。   陈几道存诚斋铭,某初得之,见其都是好义理堆积,更看不办。后子细诵之,却见得都是凑合,与圣贤说底全不相似。其云:「又如月影散落万川,定相不分,处处皆圆。」这物事不是如此。若是如此,孔孟却隐藏着不以布施,是何心哉!乃知此物事不当恁地说。   张子韶文字,沛然犹有气,开口见心,索性说出,使人皆知。近来文字,开了又阖,阖了又开,开阖七八番,到结末处又不说,只恁地休了。   文章轻重,可见人寿夭,不在美恶上。白鹿洞记力轻。韩元吉虽只是胡说,然有力。吴逵文字亦然。   韩无咎文做着尽和平,有中原之旧,无南方啁哳之音。佐。   王龟龄奏议气象大。   曾司直大故会做文字,大故驰骋有法度。裘父大不及他。裘父文字涩,说不去。   陈君举西掖制词殊未得体。王言温润,不尚如此。胡明仲文字却好。   或言:「陈蕃叟武不喜坡文,戴肖望溪不喜南丰文。」先生曰:「二家之文虽不同,使二公相见,曾公须道坡公底好,坡公须道曾公底是。」   德粹语某人文章。先生曰:「绍兴间文章大抵粗,成段时文。然今日太细腻,流于委靡。」问贤良。先生曰:「贤良不成科目。天下安得许多议论!」以下论近世之文。   「诸公文章驰骋好异。止缘好异,所以见异端新奇之说从而好之。这也只是见不分晓,所以如此。看仁宗时制诏之文极朴,固是不好看,只是它意思气象自恁地深厚久长;固是拙,只是他所见皆实。看他下字都不甚恰好,有合当下底字,却不下,也不是他识了不下,只是他当初自思量不到。然气象尽好,非如后来之文一味纤巧不实。且如进卷,方是二苏做出恁地壮伟发越,已前不曾如此。看张方平进策,更不作文,只如说盐铁一事,他便从盐铁原头直说到如今,中间却载着甚么年,甚么月,后面更不说措置。如今只是将虚文漫演,前面说了,后面又将这一段翻转,这只是不曾见得。所以不曾见得,只是不曾虚心看圣贤之书。固有不曾虚心看圣贤书底人,到得要去看圣贤书底,又先把他自一副当排在这里,不曾见得圣人意。待做出,又只是自底。某如今看来,惟是聪明底人难读书,难理会道理。盖缘他先自有许多一副当,圣贤意思自是难入。」因说:「陈叔向是白撰一个道理。某尝说,教他据自底所见恁地说,也无害,只是又把那说来压在这里文字上。他也自见得自底虚了行不得,故如此。然如何将两个要捏做一个得?一个自方,一个自圆,如何总合得?这个不是他要如此,止缘他合下见得如此。如杨墨,杨氏终不成自要为我,墨氏终不成自要兼爱,只缘他合下见得错了。若不是见得如此,定不解常如此做。杨氏壁立万仞,毫发不容,较之墨氏又难。若不是他见得如此,如何心肯意肯?陈叔向所见咤异,它说『目视己色,耳听己声,口言己事,足循己行』。有目固当视天下之色,有耳固当听天下之声,有口固能言天下之事,有足固当循天下之行,他却如此说!看他意思是如此,只要默然静坐,是不看眼前物事,不听别人说话,不说别人是非,不管别人事。又如说『言忠信,行笃敬』一章,便说道紧要只在『立则见其参于前,在舆则见其倚于衡』。问道:『见是见个甚么物事?』他便说:『见是见自家身己。』某与说,『立』是自家身己立在这里了,『参于前』又是自家身己;『在舆』是自家身己坐在这里了,『倚于衡』又是自家身己,却是有两个身己!又说格物做心,云:『格住这心,方会知得到。』未尝见人把物做心,与他恁地说,他只是自底是。以此知,人最是知见为急。圣人尚说:『学之不讲,是吾忧也!』若只恁地死守得这个心便了,圣人又须要人讲学何故?若只守这心,据自家所见做将去,少间错处都不知。」   今人作文,皆不足为文。大抵专务节字,更易新好生面辞语。至说义理处,又不肯分晓。观前辈欧苏诸公作文,何尝如此?圣人之言坦易明白,因言以明道,正欲使天下后世由此求之。使圣人立言要教人难晓,圣人之经定不作矣。若其义理精奥处,人所未晓,自是其所见未到耳。学者须玩味深思,久之自可见。何尝如今人欲说又不敢分晓说!不知是甚所见。毕竟是自家所见不明,所以不敢深言,且鹘突说在里。   前辈文字有气骨,故其文壮浪。欧公东坡亦皆于经术本领上用功。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尔,如舞讶鼓然,其间男子、妇人、僧、道、杂色,无所不有,但都是假底。旧见徐端立言,石林尝云:「今世安得文章!只有个减字换字法尔。如言『湖州』,必须去『州』字,只称『湖』,此减字法也;不然,则称『霅上』,此换字法也。」盖卿录云:「今人做文字,却是胭脂腻粉妆成,自是不壮浪,无骨如舞讶鼓相似,也有男儿,也有妇女,也有僧、道、秀才,但都是假底。尝见徐端立言,石林尝云:『今世文章只是用换字、减字法。如说「湖州」,只说「湖」,此减字法;不然,则称「霅上」,此换字法。尝见张安道进卷,其文皆有直』」谦录云:「『今来文字,至无气骨。向来前辈虽是作时文,亦是朴实头铺事实,朴实头引援,朴实头道理。看着虽不入眼,却有骨今人文字全无骨气,便似舞讶鼓者,涂眉画眼,僧也有,道也有,妇人也有,村人也有,俗人也有,官人也有,士人也有,只不过本样人。然皆足以惑众,真好笑也!』或云:『此是禁怀挟所致。』曰:『不然。自是时节所尚如此。只是人不知学,全无本柄,被人引动,尤而效之。正如而今作件物事,一个做起,一人学起,有不崇朝而遍天下者。本来合当理会底事,全不理会,直是可惜!』」